五、南希 金是最后一个我所熟稔的人,现在他也离去了。我完全陷入了迷茫与无助。尽管每天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人,在很多人身上都能找到曾经熟悉的身影,但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恐慌,因为我深深地意识到,已经没有人能陪我在昏暗的酒吧里推心置腹地谈论往事,也再没有人有耐心听我发牢骚或讲俏皮话了。 这可真是悲哀。 又一晚,我百无聊赖地走进“星期五”,向酒吧里唯一的老板兼店员唐要红朗姆,唐告诉我朗姆酒已经断货了,现在只有威士忌。 连朗姆酒都断货了,我绝望地想。 我只好要了杯加冰的威士忌,坐在那儿消磨时光。酒吧里的人数又比我上一次时来少了一些,这一家也快关门了吧。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这时嵌在墙上的电视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把目光转过去,那是晚间新闻,正简明扼要地报道一个城镇的沦陷。 我一看,呆住,那是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沦陷了——再一次沦陷了。 然后我的思绪便不受控制地倒退到四十年前。 那时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年,而我却觉得好戏才刚刚上演,因为我的职业是军火走私商。当然这个秘密得瞒着南希——我的妻子。 要是让心地善良的她知道了我在干这种营生,那事情就不好办了。我可以不要这个肥差,但绝不可以失去南希。 所以我作了种种努力让她相信我的工作是一名研究凝聚态燃料推进器的工程师——事实上我的确干过这个,不过在发现这份工作就算干一辈子也无法让我买得起两张去月球的船票时(当时战火还没有蔓延到太空,月球和火星以及开发中的土卫六还都是一片安宁的乐土),立即跳槽做起了军火买卖。 入了这一行,我才明白了“暴利”二字的含义——这里面的利润简直比器官买卖还要大!我发誓只要赚够了离开地球的钱,立刻金盆洗手,不再干这肮脏的勾当。 随着暴利而来的自然是风险,“用命换钱而不是拿钱买命”我们这一行印在脑子里的谶语。想赚大钱就得做大买卖,做大买卖就可能惹着大人物,要是惹着不该惹的人物了,结局可能会比较难看。所以我尽量不碰大宗交易,以免万一把事情搞砸了,导致第二天发现一颗血淋淋的马头撂在床上(注10)就不好收场了。 当然这么做也是为了南希,我对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感兴趣,我只想找个没有硝烟的地方,跟南希一块儿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然而即使只做小笔交易,死亡的威胁也从未远离,有好几次我都是虎口脱险,那一段刀口舔血的经历在数年之后忆起仍觉心惊胆战。不过好在这样的风险我顶住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几乎未曾赔过买卖,这让我很得意。 但是我不该大意。 女人的直觉是很强的,尤其是当她了解到凝聚态燃料推进器工程师的薪水并没有某些人吹嘘的那样高时。此外得益于我连续几晚拖着带伤的身体回家,更加激起了南希的不安。 于是她要我对她说实话。 我对她撒谎。 于是她哭着要我对她说实话。 我对她说了实话。 好吧你怎么评价我都无所谓,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在我意志最消沉的时候,南希是坚强而乐观的,她给了我从头再来的勇气;而在我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的时候,她又变得小鸟依人、善解人意,让人觉得生活就像周日早晨的阳光一样美好。如果我让这样一位天使般的女孩伤心了,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向她发誓从此洗手不干了、再也不干了。她这才原谅了我。 可问题是,我手上还有一单买卖没有完成,我必须把这最后一票送出去,不然就该有人来找我麻烦了。 我已经答应过南希退出这行,但无论如何这个句号得划上。因此第二天我借口去找新工作,便匆匆出门赶往另一个城市,那里是预先定好的交易地点。 交易出奇地顺利。 我收到钱后,觉得数年来一直悬在头上的那把利剑终于取下来了,一切焦虑、不安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生活了,我想,攒的钱也差不多了,只要再找份正当的工作干上几年,就可以和南希一同去月球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甚至开始盘算着是否继续做我的工程师。 一天之后,在离城镇只有20公里的地方,我被军方拦下,并被告知,城镇沦陷了。 我顿时呆住,这打击来的太突然,我完全无法接受。 然后他们又说,出于某种报复目的,敌人并未占领此城,而是把整座城变成了墓地——狗娘养的使用了神经毒气弹。 我不顾劝阻与警告,发疯般地赶向城镇。 毒气已经随风飘散,镇上所有的房屋也都完好无损,但整个城镇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无暇顾及这些,一头冲进自己的家,失魂落魄地来到卧室——没人。 厨房——没人。 会客厅——没人。 盥洗室——没人。 整栋房屋包括地下室、车库,居然都找不到南希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跑进地下室,来到最里边的一个隔间——那儿有我和南希一起建造的一个小型防空洞。我吃力地拉开灌了铅的密封门,看到南希躺在地上。 聪明的女孩。她一定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想到了这里。 只是不知道在进入这防空洞之前,她吸入了多少致命的毒气? 别离开我,亲爱的,千万别离开我。我默默地祈祷着,把她轻轻地抱起。 还有脉搏。 我像头发疯的狮子一般把南希载到最近一座城市的医院里,并立即推进手术室。时间不长,医生出来对我说,尽管我妻子及时躲进了防空洞,但仍有少量毒气进入了她体内,并且不可逆地损伤了她的中枢神经系统,另外伤害她的神经毒气是一种新型制剂,暂无应对疗法。鉴于南希已经开始表现出来一些高危症状,他们已为她准备了一套生命维持装置。 我知道这仅仅只能延缓死亡的到来。 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最后,医生建议我可以去首府碰碰运气,兴许那儿的医疗技术能挽救南希。但又暗示我最好抓紧点,因为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的大脑早已是一片空白,但我绝不会眼看着我的妻子死去。 把她在车内安置好后,我便一脚油门踩到底,驱车前往首府——也就是“新生”总部所在地。 一路上,南希始终深陷昏迷当中。但竟然有一次她醒了过来,睁开了双眼,但那双眼睛的瞳孔却是放大的,我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光强了。我伏在她耳边,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会救你回来的,宝贝,坚持住。然后,我看到一滴泪珠从她脸颊划过。 接下来的日子,南希的症状一天比一天恶化。 当我争分夺秒地赶到医院时,南希的主要脏器已经出现衰竭,而呼吸则只能依靠呼吸机来维持。医生终于还是坦白告诉我,抢救成功的可能性为零——对此他们表示抱歉。 但是接下来,他们提到了人工冬眠,并称这是最后能挽救南希的办法。兴许不久之后的医疗技术能将她挽救。 我别无它法。 看着南希被推进冷冻室,我整个人也仿佛正一点一点地沉入冰湖湖底,寒冷、压抑、惶遽、无助。 但我并未绝望,我宁愿相信那个医生的话,我愿意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我的南希就会苏醒。 随后,我就去报名参军,我不知那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复杂心理,或许不单单是为了复仇。 可我显然低估了战场的残酷。 第一场战斗我就被打成重伤,这让我彻底见识了战争的真实面目,同时深深地意识到生命的脆弱。 伤愈后,我亟需一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新生”公司的冷冻费用昂贵,我的所有积蓄也只够维持数年而已。碰巧这时,我发现同窗好友金居然是这家公司的首席研究员,于是恳请他为我在公司谋一份差事。 这样,我就能天天守着她了。 杯中的威士忌已剩不多,闪烁着斑驳的光晕,看上去面目可憎。于是我懊恼地将它们灌进喉咙,感觉好些了。 酒吧又该打烊了。我付了酒钱,向唐道晚安。 走在冷清寥落的街头,常常给人一种万念俱灰的错觉。我无力地想,四十年过去,战火都烧到见鬼的火星上去了,但还是没人能救得了我的南希,这个世界真荒谬。 “我们都是将逝者。”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星期五”里,金对我说的一段话,“你、我、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包括那些躺在冰棺里的家伙——我们正在死去!”他决绝地说,“在这个时代,已经找不到任何让生命为之存在的理由。” 可是,我对自己说道,人们仍在挣扎地活着,这就是希望,不是吗? 那些进入冰棺的人,他们的灵魂不也正是为了一个飘渺的希望而不忍离去吗? 思绪至此,突然产生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感伤,这感觉是如此的似曾相识仿佛许久以前仰望夜空时看到的一颗流星划过。 于是我闭上双眼,在这微凉的夜风里,等它慢慢将我融化。 【完】 注1: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伟大勇士,罗马名为海格列斯,完成了12件艰巨的任务。 注2:伊万•巴甫洛夫:俄国生理学家、心理学家,条件反射定律的发现者。 注3:某些芯片制造的时间标记是以周为步进的。 注4:深部感染:医学名词,指微生物深入体内的感染,主要侵犯内脏器官,引起组织炎症、坏死等。 注5:念珠菌:一类单细胞真菌,大小如红细胞或略大,因其形态类似念珠而得名。 注6:抛射:常见于科幻作品,指的是把人体在无生命维持系统的状态下送入太空。 注7:红朗姆:又名黑朗姆,朗姆酒的一类,在生产过程中需加入一定的香料汁液或焦糖调色剂,因其颜色呈棕红而得名。 注8:土卫六:又名泰坦,土星的第六颗卫星,是目前已知的太阳系内唯一拥有大气层的卫星。 注9:反晶质:一种假想物质,用来防止晶体的形成,从而避免细胞在结晶时破裂。 注10:经典影片《教父》中的情节,这里指触怒了不该触怒的人,从而受到了性命威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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