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问题是通向真理的门径
我觉得研究生阶段最重要的是养成批判性思维的能力。我们现在最缺乏的是这种能力,所以学术思想少有突破性的发展。近代以来,肯下死功夫的人不难找到,但真正有批判意识的人却不多。中国人最大的毛病是从众心理,随大流,表现在学术上就是因袭。学术怎么做,做什么,持何观点,都看当下的流行;很少一意孤行、独辟蹊径之人。结果是学术充满了流行的陈词滥调和代代相承的老生常谈,却少有真正的思想。伪问题、伪概念充斥,却不太有人提出真正的问题。研究生对自己研究方向的选定大多受流行影响,受时髦说法和做法的影响,很少独立寻找值得做的选题去做。但学术工作最忌的就是从众和随大流,学术工作的突破总是建立在反流行之道而行之的基础上的,哥白尼和康德就是这方面的显例。 但是,批判思维不等于摆出一副横扫一切、推翻一切的架势,否则就是拾人牙慧,或老调新唱。没有思想和学术底蕴的批判根本就不是批判,而只是不讲理的简单的挑战姿态而已。近代以来,这种不是出于思想与学术、而是出于其他考虑的“激进”批判,我们早已耳熟能详,我们生活中多的是这类东西,其等而下之者,便只是谩骂。批判的思维决不是如此;批判思维不是骂人,而是讲理。是要通过讲理来辨别流行说法和观点的错误,提出真正新的思想与观点。中国和中国学术太需要一大批能讲理和会讲理的人,否则,我们就会一直沉陷在流行太久的错误想法中无法自拔。至于如何养成批判性思维的问题,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是无法教的。但有一点可以提出以供考虑,就是要敢于怀疑,越是流行的东西越要怀疑,人类才会前进。胡适提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两句话从表面上看自然不错,但仔细想想就不尽然。大胆假设没有问题,但必须与怀疑一切严格区别开来;如何求证就更是个问题。什么算是证成,什么是否证,很多时候不像尝尝梨子的滋味那么简单,这实际上总是求证者在求证之前先加以规定了的,因而本身也是可以怀疑的。当然,我们人类的思想不可能没有前提和预设,但要学会不断怀疑和批判自己思想的前提和预设。有一点必须注意:批判性思维的精髓在自我批判,不能彻底实行自我批判的人,就不能很合理地批判别人。因为我们一开始总是先接受别人的观点,把这些观点当作自己的观点。不批判这些接受来的观点,如何能有新的思想? 批判性思维离不开思想的基础和学术的积累。以为不学就可以批判的人,根本就是妄人,不值一顾。我们要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慢慢养成批判性思维能力。总之,从事学术工作就是走上了一条永无尽头的奋斗之路。研究生阶段,借用毛泽东同志的话说,就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即使是第一步,不下苦功夫也是走不好,甚至是走不出的。刚才说基础要打得宽,这决不是说不要深度。提倡批判性思维,也就有深入学习的意思。即便是研究生,也必须在深度与广度上同时用力。但要知所先后,先广后深,没有一定的广度就不会有深度。但广博决不等于泛滥无归。饭要一口一口吃。人的时间精力都有限,只能先拣最重要的东西逐步掌握,要知所取舍。但要有重点,有专长,否则无法取信于师友,取信于天下。 广博在实施上比较容易,多读多看多闻就行了。问题是如何专门而深入?这是个难题。我以为要有问题意识;问题是带领我们走向深入的阿里阿德涅线团。根据我和同学们的接触,有些同学问题不少,但大都是假问题,纠缠于假问题上,除了浪费时间,毫无益处。所以要学会辨别真问题和假问题,不让假问题绊住手脚。那么怎么区分真问题和假问题?真问题往往是人类长期思考的一些根本性问题;而假问题则是没有根据的问题。如中国为什么没有出莎士比亚?中国为什么没发展出现代科学?为什么说这些问题没有根据?是因为它的提问没有根据,这就像我们问一个人,你为什么出生在上海而不是出生在北京一样。这种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相反,当我们问:用heaven来翻译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天”的概念是否合适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它之所以是真问题,是因为通过问这个问题,我们得具体辨析heaven和“天”细微而重要的区别,从而进一步辨别中西思想的一些基本差异和共同点,这对于我们深入了解和认识中西文化都是有益的。 辨别真假问题的关键在于知道真问题,对我们研究生同学来说,阅读经典中产生的问题一般以真问题居多,如阅读莱布尼茨得到的真理先于实在的问题。文科研究生最佳的学习途径是阅读经典,而不是阅读二手著作,更不是上网。阅读经典是一本万利的事。首先它使我们可以直接接触人类文明的原始成果,从中吸取丰富的营养,对人类文明的精神遗产有第一手的了解。其次,它可以使我们养成自己的判断能力,不会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第三,它可以给我们指点为学和为人的方向。读经典必须有三到:手到、目到、心到。所谓手到,是要勤记笔记,将重要的内容,自己读时的困惑,以及感想都记下来。目到,是要仔细读,反复读,切忌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基本概念、条理、旨要都要弄清楚,否则书就是白读了。读经典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经典著作要反复读。美国哲学家皮尔斯从青少年时代起就每年读一遍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直到耄耋之年。这是对的。中国古人则讲温书,温故而知新,也是指反复阅读经典,不断从中发现新的东西。仔细研读一部经典,胜过浮皮潦草读一百本书。心到,则是在阅读中勤思考,善思考,对所读的东西反复咀嚼琢磨,找出问题。这是最关键的,因为问题是通向真理的门径。 说句实在话,我们现在文科的学制偏短,即便硕士博士加在一起读六年,也只是略识之无而已。这还是从量上说;如从质上说,就更难了。经典著作不是那么容易消化的。所以,要学得好一点,学得像样一点,必须刻苦用功,要疯狂地投入,否则难以为功。据我所知,像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研究生都非常用功,半夜两三点睡觉是常有的事。当然,你们中许多人也许也两三点睡觉,可人家是心无旁骛,而我们的研究生分心的事情太多。你们可以自己统计一下,每天有多少时间是用在学习上的。在你们的心目中,学习究竟排在第几位。毋庸讳言,现代中国尚缺乏真正的大师,这决不是中国人脑子不行,而是另有原因,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精力投入得不够。李敖看了胡适的日记后说,他如果不是花那么多的时间应酬的话,他的学术成果会大不一样。一个人如果在学生时代已经不够投入,那么就不要指望他毕业之后还会忘我地投入。学术在这一点上与体育一样,必须投入大量的时间,甚至是非常人能接受的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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