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来没有一所大学像南方科技大学一样，在草创时期便吸引举世瞩目；也没有一所大学像南科大一样，在襁褓中便被寄予中国高教改革的厚望。

这种热切的关注与期待，自然源于国人对一所没有官僚系统、按教育规律办事的大学的希冀，也源于13亿人不能解答“钱学森之问”的耻辱和不甘。

对南科大和它的创校校长朱清时而言，无从逃离的聚光灯，或许多数时候是一种支持和助力，但有时也会成为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他们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被外界放大来解读，这种解读自然也包括并不知情的曲解。

9月10日，朱清时的五年校长任期将满，他已明确表示不再连任，新校长的遴选工作已经启动。在朱清时执掌校长印的五年间，南科大数度被外界宣布“改革失败”，这样简单地下结论和贴标签，常让他们不知所措。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创业与改革之艰辛，只有亲身实践才会懂得。南科大一位负责联系媒体的工作人员向《凤凰周刊》记者吐露心声，“外界总喜欢轻言成败，一个才创办五年的大学，哪有那么快就能下结论？他们不会关心我们具体做了什么，而我们需要踏实做好每件具体的事情。”

因为各种误解和断章取义，朱清时也曾一度选择远离媒体，拒绝了不少采访，但采访邀请依然络绎不绝。不久前，有媒体以“遗憾朱清时”为大标题做了封面报道，但朱清时告诉《凤凰周刊》记者，他对此很有意见，也很失望，因为这样可能会给读者留下“很坏”的印象。他虽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欣慰愉快，因为南科大的发展已经超过了他当初的预期。

南科大的“朱清时时代”行将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启，朱清时在五年时间里，为南科大种下了怎样的基因，留下了哪些遗产，有必要做一次认真的清点和梳理。

去行政化改革成效

关于南科大改革，第一个关键词肯定是“去行政化”。去行政化是世界一流大学的通行做法，也是今日中国大学各种疑难杂症的症结所在，公众对南科大的关心，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去行政化改革的关心。

在此问题上，朱清时在接受校长之职时便有清晰定位，但随后的改革实践，让他不得不做出诸多妥协。中国人民大学前校长纪宝成曾言，“如果没有行政级别，校长啥都干不了。”可见，在中国的现实政治环境下，去行政化改革想要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

而朱清时的理想，就是让学校不必有行政级别，而是靠自身的影响力和对社会的贡献，来赢得尊重、认可和社会资源。教育部()、广东省教育厅对南科大在筹建、转正、招生等一系列事件中的特事特办，以及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决定中关于教育改革的内容，都让他感觉到南科大的改革实践得到了有关决策部门的认可。

作为这场改革的主导者，朱清时虽不如纪宝成悲观，但他也承认最大的改革阻力还在行政上，成败的关键在于政策空间的大小。对此，朱清时特别庆幸，深圳市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桥头堡，不仅在财政上对南科大投入巨大，也在政策上尽可能地给予改革空间。

2011年7月11日，深圳市政府颁布了《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明文规定“南科大具有独立法人资格，自发自主办学和管理”“坚持追求卓越、学术自由、学者自律的大学精神，遵循理事会治理、教授治学、学术自治的原则，”并对理事会制度作出了详细规定。朱清时谈到，“这部地方行政法规让南科大去行政化有法可依。”

朱清时开玩笑式地说道，南科大没有行政级别，给他带来的唯一“困难”，是每次政府开会和合影时都要排在后面，而在争取政策支持、财政资源等方面，他并没有受到歧视。

根据中国《高等教育法》第39条规定，高校实行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党委“统一领导学校工作，支持校长独立负责地行使职权”。

早在2011年7月，南科大还在筹备阶段，就已成立中共南科大（筹）临时委员会，由校长朱清时兼任书记，副书记由深圳市政府秘书长李平担任。

2013年10月底，根据深圳市委组织部文件，南科大临时党委“去筹转正”，成立正式党委，隶属于深圳市委教育工作委员会管理，朱清时续任书记，李平任副书记兼纪委书记。

今年1月21日，深圳市原市委常委、公安局长李铭接任朱清时书记之职，朱清时不再兼任书记，顿时舆论一片哗然，改革失败的质疑重新泛起。

2月13日，《人民日报》对此发表评论《看南科大，勿过早言成败》，文中称,“对于一项需要较长时间的改革事业，不能完全系于一人之身，可能需要多代人的持续拼搏。即便是今年9月第一聘期结束，朱清时不再续聘校长，也不能轻易断言南科大改革失败。”次日，南科大官方网站转载了这篇文章。

朱清时向《凤凰周刊》记者坦言，如何处理党委、理事会和校长之间的关系，是南科大探索改革的关键议题之一，而他们也确实探索出了一条应对之策。在成立临时党委之初，南科大就决定实行干部“双轨制”。

一类是由党委任命的行政干部，包括各部门正、副部长；另一类是由校长提名、校务会审定产生的学术干部或业务干部，包括各系正、副主任，书院正、副院长和交叉中心主任等。这样的制度设计，虽然保留了一部分行政干部，但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学术不受行政力量支配。

此外，教授会（成员为助理教授以上教师）还选举产生教务长、总务长、秘书长三长，与学术副校长等行政干部进行分工，在权力等级上，学术副校长与教务长平级，只是具体分工有所不同，充分尊重教授在教学科研事务上的主导地位。而“三长”由于是从基层教授中选出，而非由上级党委任命，所以他们会对基层教授负责，在他们离任之后还可以继续当教授。

朱清时向记者表示，“南科大自己决定校领导班子成员的探索，很值得国内其他高校认真考虑，这样是把单一的、由上级任命领导的方式打开了一个缺口，让学校可以自己任命一些没有行政级别的校领导。”

学术自由与师资建设

南科大对学术自由的尊重和对教授治校的改革，除了在干部“双轨制”上有所体现外，还反映在“学术委员会”的设置上。根据《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学术委员会负责对学校教学、科研等重大学术事项进行审议，学术委员会成员由教授会协商产生，其中不担任行政职务的教授代表所占比例应当不少于1/2。

目前，担任学术委员会主任一职的是原香港城市大学副校长、中科院院士唐叔贤教授，他曾向媒体表示，“学术委员会制度的意义在于，无论是哪位校长或者领导来到南科大，都不会影响学术委员会在学术方面的主导性，学术委员会将一直存在。”

据唐叔贤介绍，学术委员会每个月至少召开一次会议，有时候要讨论七八个议题，议题由学术委员会成员提出，包括新学科建立、人才招聘、教师考核、教授晋级以及研究中心申请、科研经费分配等，所有议题都由教授委员会投票表决，投票是匿名的，主席也没有办法看到具体是谁投的票。

教授招聘是学术委员会的重要工作，无论是谁被谁推荐，都要经过学术委员会的严格审查把关，并在引入第三方专业评价后进行投票，投票结果交由校长核准；校长基于学校现实条件与未来发展方面的考虑，可以提出反对意见甚或推翻委员会的决定，“但一定是基于一个非学术的、站得住脚的强大理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

作为校长，朱清时可以向学术委员会推荐人选，但他从未要求一定要引进某人，而通常是用商量的口吻，“这个人推荐给你们，你们看合不合适？”唐叔贤打了一个比方形容南科大校长与学术委员会的关系，“就类似于美国总统与国会，总统有很多提议，国会可能不接受，国会也有很多提议，总统不签字也不行。”

正是基于学术自由、教授治校的原则，南科大建立了一套与现代大学制度相适应的人力资源管理制度，包括人才评审制度、薪酬福利制度、考核晋升制度等，并在短时间内打造了一支国际化高水平的教师队伍。

根据官方资料显示，截至2013年底，南科大已签约引进教师146人，其中90%以上拥有博士学位，90%以上具有海外工作经验，60%以上具有在世界排名前100名大学工作或学习的经历。其中包括院士2人，双聘院士2人，国家“千人计划”入选者5人、“青年千人计划”入选者25人。“青年千人计划”入选者人数分别占广东省和深圳市的一半与八成。

能在短时间内拉起如此高水平的师资队伍，除了改革口号和政策吸引以外，自然少不了优渥的薪资待遇，这得益于深圳市政府强大的财政支持。

朱清时向记者介绍，引进“千人计划”人才，每个人的研究和实验室启动经费少则几百万元，多则上千万元，而一般的年轻教授的启动经费也都在200万元以上。“如果没有深圳市政府的巨大财力支持，是根本做不到的，深圳市政府的支持，是南科大能够成功的非常重要的因素。”

朱清时谈到，“南科大创校的基本方针，就是要用其他学校引进特殊人才的待遇，来引进南科大的所有教授，所以他们的薪酬待遇可以和其他学校的特殊人才相比。”

对于教师的高薪待遇，甚至引起一些行政人员的“抱怨”，觉得学校过分看重教师队伍，行政人员的待遇与教师的待遇相差太远，引起了新的不平衡。但朱清时认为，“如果在教师队伍和行政人员中间搞平衡的话，就可能挫伤教师队伍的积极性，在现在人才竞争如此激烈的背景下，他们随时可能走掉。”

在朱清时的理想中，“学校的每一个人要得到社会尊重，只能靠在科研教学工作中取得成绩，或者为教学科研工作服务好，不能靠行政级别或官位来得到。”

目前，南科大教师已经承担了国家科技创新重大专项子课题1项、国家“973计划”子课题1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21项、广东省自然科学杰出青年基金1项、深圳市基础科学研究项目10项。

而在记者采访到的多名学生中，对教师的授课质量都给出了较为一致的肯定。大三学生孙立荣告诉记者，每门课上完以后，学生都会对老师和助教进行评教打分，“如果考核不合格，老师就要走人，所以老师对评教还是挺在意的，准备课件和讲课都比较认真。”

作为校长，朱清时不仅要考虑如何招到更多的优秀人才，还要考虑如何才能把他们留住。在他看来，留住人才的关键是要保持改革的势头，如果改革停滞或倒退，进来的人才随时可能会再流走。

招生制度改革

南科大的另一项重要改革是招生制度。到目前为止，南科大共招收了三届学生。2011年通过完全自主招生，招收了45名高二学生，成立教改实验班，后有4名学生陆续退学。2012年与2013年，通过“6+3+1”招生模式，分别录取了186与386人。

根据今年的招生计划，将继续沿用此种模式招生，面向15个省份招收550名学生，生源好的省份将会扩招。从报考情况来看，有超过3000名学生在提前批次报考南科大。因此，从下学期开始，南科大的在校生规模将突破1000人。

所谓“6+3+1”模式，是指高考()成绩占总成绩的60%，南科大自行组织的能力测试成绩占30%，高中阶段的平时成绩（含面试）占10%，最终构成考生的综合成绩，按考生综合成绩择优录取。如综合成绩相同，则先按高考成绩，再按能力测试成绩从高分到低分依次录取。

能力测试以笔试测验考生的独立思考和批判思维能力、想象力、洞察力、注意力和记忆力。相对于只看高考成绩的招生模式，“6+3+1”模式能更全面地反映学生的综合素质。

在去年11月，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提出，“推进考试招生制度改革，探索招生和考试相对分离、学校依法自主招生等运行机制，并逐步推行普通高校基于统一高考和高中学业水平考试成绩的综合评价多元录取机制。”

这让朱清时感到振奋，他认为这是中央对南科大招生制度改革的认可，“南科大的改革跟中央顶层设计一致，这是南科大这几年做的最成功的改革，现在已经开始在许多高校推广开来。”

但他并不认为这是最理想的招生制度，而不过是一种过渡办法，因为如果把全部自主权都放给学校，对中国来讲影响太大，目前高考还是相对最公平的一种办法。通过这种模式招收的两届学生，他们的高考平均成绩超过一本线60到80分，达到了许多985高校的录取线。

培养模式创新

对于本科生的培养模式，南科大也进行了创新，采取“2+2”培养模式，即大学头两年不分专业，实行通修通识教学，强化学科基础和人文知识，大学第三年开始，学生可根据自身的特长和发展要求选择主修专业。这样的设计既可以培养学生的全面性，又可以让学生选择的专业更符合自己的兴趣。

一些学生告诉本刊记者，学校从大一开始就实行中英文双语教学，经过一年的适应期，到了大二以后基本上是全英文教学，课程使用的教材或者老师推荐的参考书许多都是英文原版，而学生基本都能慢慢适应。

因为都是理工科专业，老师特别注重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和创新思维，许多课程都要求学生做实验和project（项目）。大一学生张志给记者举了个例子，物理课要求学生分成小组，自己设计物理实验，写实验报告，有的小组实验设计出一个产品，做这些东西要花半个月，而且要反复很多次。

有人选择Java课程，也是要求做一个project，每个人写一段代码，然后自己做海报宣传它的功能，推销自己的产品，谁的软件设计得好，老师就会给一个高分。

第一届教改实验班的学生孙立荣告诉记者，老师对学生的考核不只是看期末考试成绩，期末成绩约占总成绩的40％-50%，期中成绩占10％-20%，project占30％-40%，平时作业约占20%。也因此，学生普遍反映平时作业压力比较大。

除了实行“2+2”模式外，学校还实行导师制和书院制，一个导师大约带不同年级的8个学生，导师平时会与学生一起吃饭、交流、指导选择专业等等。对于老师的上课水平，受访学生大多表示满意，但对学校的学习氛围则提出了不同看法。

孙立荣认为学校由于人数太少，学风并不特别浓，这可能需要时间慢慢改变。但他向《凤凰周刊》透露，这一届的41个毕业生，大部分都想继续深造，可能出国或去香港读书，因为在国内读不了，目前已经有两个同学成功申请到牛津大学和另一所世界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名额，这为他们开了个好头。

而张志也向记者表示，同学的学习状况有较大差别，他们班有五六个“学习上瘾”的同学，天天从早到晚泡图书馆，看英文原版的线性代数，与老师探讨很高深的数学问题，有英语特别好的学生，但也有爱玩游戏的同学。

从外界对南科大的认可，或许更能看清南科大教改的成效。2012年，南科大组织的两支学生队伍，首次参加麻省理工大学主办的iGEM（国际基因工程机器大赛），在亚洲区比赛中，分获一枚金牌和一枚银牌的佳绩，并且双双出线获得决赛资格，这也使得南科大成为当年iGEM总决赛中唯一一个派出两支参赛队伍的学校。

2013年，南科大软件代表队在iGEM全球总决赛上夺得金牌，其中3名来自教改实验班的学生，还因此接到了哈佛大学的邀请函，获邀赴哈佛大学医学信息学系进行为期3个月暑期实习，从事个体化医疗的生物信息学研究，该项研究由美国国立健康研究院经费支持，是奥巴马提出的医疗改革计划的组成部分。

自由民主之风气

一件颇令南科大学生自豪的事，是学校的思想自由，言论渠道通畅。当学生对学校建设、课程设计、管理制度有任何意见时，可以随时向学生会传达，或者在每一届的“本科生群”中提出意见，他们也经常可以在食堂遇见校长，向他直接提意见。

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是通过投票民主选举产生的，在竞选前要发表“施政演讲”，作出政策承诺，全校至少有2/3的学生会去参与投票。学生会在成立后，一方面要组织各种社团活动，传达学校政策；另一方面也要收集学生对学校的意见，向校方传达。

由于学校的硬件设施和管理制度都在建设当中，学生会向校方提出很多建设性的意见。张志对记者说，“我们有本科生群，同一届的学生都会加入这个群，谁要有什么意见，就可以发一封公邮，让大家讨论，学生会和校方都可以看到，只要几天不查看，可能就有几十封邮件。比如有人觉得7月11日结束考试太晚了，他想要提前一点回家，便提出将考试日期提前，结果有100多条评论。”

包括课程设置，也可以向校方提意见，有同学喜欢日语，于是向学校提出开设日语课，后来真的就开设了日语兴趣班。学生会组织看露天电影，也会让同学投票选择，通常讨论都会很激烈。

在南科大校园，流行着两句话，一句是朱清时校长的名言，后来放进了南科大的宣传片里——“每天叫醒我们的不是闹钟，而是中国高教改革的梦想”；另一句摘自朱清时在2012年致考生和家长的公开信，后来改成了一副对联——“你和我们一起度过的四年，将成为你终生骄傲的经历”。

朱清时的名字与南科大牢牢地绑定在了一起，有许多学生是冲着朱清时而报考了这所大学。对于新任校长，张志表示有一定担忧，“说实话，我还是很留恋朱校长，很多同学是冲着他过来的，我希望未来的校长能将改革进行到底，解决学校的问题，不要半途而废。”

而朱清时则向记者表示，“希望下一任校长比我精力充沛，更有改革意识，有更高的学术声望，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这样可以把南科大办得更好。”